章太炎此文有其特殊所指,主要针对当时“好讲常识”的“新学小生”:他们自己并无多少常识,却洋洋以导师自命,把人家都看作有待启蒙的无知汉,其实不过多读了几本教科书而已。对这些话,后人不可胶柱鼓瑟,亦步亦趋,否则就有流于反智的危险;不过,他提出的一些思考向度,却并不过期作废。
常识二字,从字面看,意味着确凿无疑,但太炎提出的,恰是其流动游移的面相。它不是任何“定准”之物,藏于某处,只待我们寻来;一经到手,为人处世,即可一通百通。相反,常识本身就是需要经过一番慎思明辨才能确立的答案,而且绝非一劳永逸,必须充分考量具体的时空与文化环境,一桩一桩地确定。故章太炎的文章实际上涉及了一些非常基本的问题:我们以为的“常识”,究竟对谁而言?谁有权指认和命名它?谁能说自己掌握了常识,或有资格指责别人常识不具?这些问题提醒我们,常识并不像听上去那般轻松。如同“真理”(今天有不少人开始对这个大词有了警醒)一样,它也常是一不小心就被“我执”利用,进行乔装打扮的工具,骗人的同时,也往往欺瞒了自己。
可是,不是说常识是人生日用的平实道理吗?如果还需经过苦思冥想,其“常”何在?诚然,我们平时一举一动,皆依赖于头脑中无须思索的假定,多数是从前人那里转手而来的间接知识,若要一一省察考验,恐怕最普通的生活都无法进行;不过,这不等于说思考和日用处于两个互不干涉的分立领域:我们的思考对象,太半由日常生活提供;思考的结果,亦须回应平凡世界的经验。试着对我们遵循的那些习焉不察的“规范”加以省思,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会大公至正、不再犯错(因为人的头脑归根结底不过是夹杂着正确与错误见解的混合体而已),但它会给我们提供扩展视野、欣赏另一可能的机会。实际上,常识之所以带有不确定性,是因它能够依境而变、随物赋形;而且正因如此,它才得以与人生日用密合无间:因为生活本来就充满了相似又不同的人与事呀!